謹抑郁性神經癥愿世人，溫柔相待

廖瑋雯

前兩天壹個囚犯過來找我，聊起他近日被接連不斷的噩夢所困擾。

對于窮兇極惡、陰險卑鄙之徒，我向來沒有好感，很多時候，因為工作不得不有所接觸，如若他們對己所為之惡毫無悔意，更是讓人不自覺地感到萬分厭惡以及想要離開，內心不愿與之過多交談。

即便我是壹個心理咨詢師。

然而他未能給我這樣的感覺，壹個29歲的男人，長得棱角分明，眼神里透露出壹種對于人世的無助與絕望，他的語速緩慢，偶爾結巴，看得出來，他的語調滿懷悲傷，表情痛苦，可能對于自己情緒的控制，他也是幾近無能為力。

他說，我害怕自己變成那樣，惡毒，兇殘，無情無義，我知道，這樣下去，壹定會毀掉我自己。

他說，前些天做過壹個夢，叁個窮兇極惡的歹徒在壹片空地上虐殺壹個女孩兒，而他內心充滿了對歹徒的痛恨，想要阻止這個悲劇卻又迫于邪惡的壓力，不敢出手，甚至不敢出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童被虐殺至死，而女童臨死之前望向他的無助而絕無的眼神，成為他揮之不去的夢魘，他握緊拳頭，心跳加速，可是就是沒有勇氣去反抗這壹切，那種痛苦折磨得他碾轉反側，夜不能寐。

隨后，他說起了另壹個夢，夢見叁個惡徒，牽著八只惡犬，為非作歹，橫行霸道，這次他敢于勸阻，認為任由惡犬胡作非為總是不對，可惜惡徒不聽，他便替天行道，殺光惡犬，最后惡徒尋他算賬，他便將那叁人壹壹推下高樓，叁人摔得粉身碎骨，死無全尸。此時，他同樣陷入另壹種絕望之中，即使面對惡人，他用了更為惡的手段去對付他們，那么，他自己也是他心中所痛恨與仇視的惡人，從而他的內心陷入巨大的懷疑與自責之中。

他感到非常痛苦。

然后聊及他的身世，他兒時便被生父母賣給養(yǎng)父母，從小便寄人籬下，受盡冷落，養(yǎng)父母雖然養(yǎng)他，可是總是缺乏關愛。

說起他兒時的負性事件，壹件是玩碰碰車時不小心撞傷了姐姐的腳而被養(yǎng)父母修理得夠嗆，這種修理不是壹般家庭的父母對小孩的懲罰，而是真真正正地修理，足以讓壹個小孩變得不安與恐懼，甚至認為玩耍本身就是壹種罪惡。

另壹件是他帶著妹妹到山上玩，回家太晚，這次被責罰的是妹妹，他的描述是，妹妹幾乎不是他們所親生的，幾近往死里打，他感到萬分恐懼和無助，認為自己無法保護這個家里唯壹依賴和信任他的親人，他感到無比的自責與絕望，心里泛起壹種對世界的厭惡與敵意。

他變得異常敏感，從那以后，他發(fā)自心底認為快樂是有罪的，甚至受不了同學對他的壹句玩笑話，甚至因為壹句不順心的話就想趁著同學睡熟之后，穿上鞋子狠狠踩踏同學的腦袋。他的自責與內疚由內轉外，對于任何外界對他的侵犯和挑戰(zhàn)，他都恨得咬牙切齒，不惜壹切代價采取暴力償還。

終于，在他打工的工廠，當他和壹個工友發(fā)生爭執(zhí)，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要的物料工友未能給他，卻分給了其他人，這種似乎司空見慣的事情在他的眼里變得萬分嚴重，而這位工友的幾句冷言冷語更是徹底激怒了他，壹句憑什么，為什么如此對我?guī)缀踔鲗Я怂械那榫w，他買了壹把砍刀，埋伏在了工友下班的路上。

這次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因故意傷害被判處肆年有期徒刑，民事賠償13萬，所幸的是，他并未致人于非命，砍人之后，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罪惡，主動報警，留在犯罪現場等待法律的懲罰。

聽完他的講述，看著他眼里透露出的糾結與絕望，那時，我是難過的，我難過壹個原本活潑而對世界充滿善意的小孩為什么會變成如今的這個樣子。

所幸的是，他依然良心未泯，依然期望自己能夠變成好人，可以擺脫這些罪惡的念頭與悲慘的經歷帶來的糾纏與戕害。

可以知道，他的第壹個夢是關于兒時妹妹遭受懲罰的無助與絕望的顯現，第貳個夢就如同他犯下的罪案壹般，以惡制惡，最后接受永無止境的自我懲罰。

我看到了他的痛苦。

我期望能夠通過我的努力去協(xié)助他，陪伴他走出這段巨大的陰影，如若他愿意為此做出痛苦的努力和改變的話，然而我并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有足夠的能力幫助他，但是我會盡我所能竭力壹試。

我期望他能夠從此為善，能夠重新感受來自于世界的溫情與美好，遇見難事不再如此極端，暴戾與憤懣，渴求同歸于盡。

我期望那個對于世界滿懷善意的小孩可以重回他的身上。

我期望善戰(zhàn)勝惡。

前幾天的新聞，壹個家長因為小孩不能如期報名便將屠刀揮向小孩與教師，也指向了自己，再之前，沒能如愿痊愈的患者將屠刀指向了醫(yī)生和護士，乘客將屠刀指向不滿的司機，民工將屠刀指向欠薪的老板，絕望的人將汽油點燃在滿載乘客的公交車之上……

壹切來自地獄的罪孽讓人不寒而栗，悲痛萬分。

我無意為這些窮兇極惡之徒洗白，也不愿將所有壹切歸咎于社會與體制，即使它們或多或少總該承擔壹些責任。

然而為惡之人總是應當承擔他們所犯下的罪孽。

因為即使在最為惡毒、卑劣的環(huán)境之下，人類的閃爍光芒，在戰(zhàn)爭，饑荒，恐怖襲擊，大屠殺的情境之下，總有人在絕境之中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與哀傷，依然悲憫著受苦的同胞，不惜壹切地用愛與善去拯救沉入水火之中，陷入地獄之門的同胞。

所以，任何遭遇來自于外界的罪孽與不公絕非可以因此作為作惡的理由。

然而最近網絡上的暴戾讓人感到恐懼。

面對罪惡與不公，我們不是傾向于用善去感化，而是傾向于用惡去剿滅。

從而讓我們陷入彼此的惡毒的揣測、信任的喪失，極端的仇恨，兇殘的毀滅之中。

必須謹記，惡永遠無法剿滅惡。

文中的他已經說明了這壹點，所用用惡來清算惡只會帶來更為強烈的反噬。

惡的頂峰是發(fā)動戰(zhàn)爭。

社會將變得動蕩，人間將變成地獄。

然而戰(zhàn)爭永無正義，沒有人有權利去剝奪另外的人生命。

能夠解決這些不公與罪孽的只有向善。

向善指的是堅信人性之中美好的壹面。

只有相信人與人之間的那些溫情與良善。

只有相信寬恕之中所蘊含的巨大力量。

只有相信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只有相信美好終將發(fā)生。

壹切才能變好。

而我最為擔心的，便是那些帶著懵懂，些許可愛而降臨人世的小孩，他們的將來會變成什么樣？

我們能夠給他們壹個怎樣的世界？

無論如何。

我只謹愿世人之間，溫柔相待，尤其是對小孩。